残阳若暖

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忘羡和墨香,永远在我心尖。

和光同尘(六)

    明月皎皎,凉风习习。屋顶上一个白衣身影负手而立,凝望着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啁——”伴着清亮的叫声,一只苍鹰从空中飞旋而来,稳稳地停在白衣人的肩上。


    白衣人侧过头,右手温柔地抚上苍鹰的羽毛,笑道:“回来了。”


    苍鹰好似能听得懂话似的,弓起脖子用头蹭蹭白衣人俊美柔和的脸颊,温顺地像只小鸡。


    这一人一鸟偎在一起的画面竟显得格外温存。只可惜这份温存并没有维持太久,就在下一刻,苍鹰猛然抬起头,警醒地转向外侧,一眨不眨地盯着夜色里的某一处。


    白衣人也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在片刻的寂静之后,虚空中蓦然响起了一阵尴尬的笑声,一个身着玄色道袍的男人凭空出现,“哈哈哈……没想到,这只小鸡伤得不成人形,警觉性倒还是这么好……”


    苍鹰眼睛眯成一条缝,双翅缓缓地展了展,浑身的羽毛都耸立了起来,仿佛随时打算捕捉自己的猎物。


    虽然如今它连一双可以持剑的手都没有,但以往那种绝不吃亏全不畏死的作风显然还是给来人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先前还调笑着它的黑衣人,立刻开口告饶:“得得得,我说错话还不行吗?别动怒别动怒~”


    然而苍鹰置若罔闻,锐利的视线始终没有从他身上挪开过半分。


    “花梧……你也管管他~”黑衣人见它不为所动,求救地望向了白衣人。


    被称作花梧的白衣男子笑着安抚地摸了摸苍鹰,却是责备地对黑衣人道:“玄凌上仙何苦逗他。”这个身着玄色道袍的不速之客,正是天界四大护卫之首玄凌上仙。按说他身居要职,理应长驻天界,却不知为何总能抽出时间到各地游荡,游手好闲。


    看那只大鸟不再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玄凌总算放下心来,嫌弃地拆穿花梧:“啧啧,要是我没记错,最爱逗他的可是你自己。”


    花梧挑挑眉,竟也没有否认:“……这么说也没错,不过毕竟我比你英俊,总是会被偏爱些。可若是没有这个先天的优势,却还要东施效颦,可不就得受点教训?”


    “……”玄凌完全没想到昔日温润如玉、与世无争的仙界佳公子,拌起嘴来竟也这么厉害,不由地赞叹道,“花梧,相识这么久,我还是头一回知道你竟然可以如此厚颜无耻。”


    花梧并不接茬,只是反问道:“不知玄凌上仙来我百花园所为何事?”


    玄凌也不再玩笑,叹息道:“你何苦上仙长,上仙短地消遣我。若你还因情儿毁你府邸一事着恼,我代她向你道歉便是。”


    “我并无此意。无非是如今蛰居此处,有仙家莅临,必要的礼数罢了,你若不喜,我不叫便是。至于玄情仙子……我明白是自己有负于她,所以从未敢有丝毫怪罪之心。”花梧说得真诚,仿佛刚才那个戏弄他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花梧,望渊庭被毁,你被迫避走雁荡山也有几百年了,如今事过境迁,仙君已命人重建了望渊庭,情儿也认识到自己的不是,你,也该回天界了吧?”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花梧虽说不争,却也不是没有骨气之人。当日既然选择离开天界,就没有想过再要回去。恐怕要白费了你的苦心。”


    “情儿的事,与天界其他仙家并无干系,何苦为一人一事,舍弃自己的族类呢?”


    花梧离开仙界一事,原本并没有多少人在意。虽说他修行日久,比很多大仙都早得道,但终日醉心花草,与世无争,有他没他,对其他仙家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玄凌是少数几个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的仙之一。一方面是出于愧疚,到底是因为自己疏于管教,才教那个任性妄为的妹妹给花梧带去了这么大的麻烦;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与妹妹玄情一样,他对花梧也怀有某种不同寻常的情感。他知道花梧看起来温和如水,内里却是个坚韧不屈的性子。如果自己不去努力化解他的心结将他请回天界,那他一定再也不会回来了。


    玄凌为了此事前后忙活了几百年,却一直收效甚微。不仅花梧一直拒之千里,软硬不吃;仙后也因花梧当年当众婉拒她的做媒,拂了她的面子而对此事兴致缺缺;天界的各位自然更不愿为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仙人而不顾仙后的感受。


    但这件事在十年前有了转机。一直围着花梧打转的半神半魔之身凤衔,与众魔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竟被打成了原形。花梧挺身相救,却也因寡不敌众而身负重伤。好在玄凌带着手下及时出现,与众魔对峙谈判,才平息了这一场风波。


    玄凌成了救命恩人,花梧总不好再将他拒之门外。这一场风波也让天界众仙意识到,再由着花梧与那只苍鹰在人间厮混,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样的风波来。若是花梧被魔族所杀,那时丢脸的可不只是仙后一个,整个仙族都将颜面无存。


    花梧听了玄凌的诘问,并没有露出像往常那样温和的笑容。只是淡淡地反驳道:“你错了,玄凌。在我看来,仙妖神魔,甚至人与鬼,都并无分别。所以与谁一起都不会让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离开何处也不会让我觉得背叛了族类。我能做到的不过与邻为善。其他的,都与我无碍。”


    “……你真的要这样枉顾同族之义吗?纵然你对他族一视同仁,但你能保证他们对你也一样心无芥蒂吗?”


    “他人作如何想,我无力扭转,也无意理会。”


    玄凌眉头紧蹙,他没有料到花梧的态度还是如此强硬,可是叫他就此放弃却实在不甘心,最后他咬了咬牙,冷然道:“实不相瞒,其实这次我来,是奉仙君之命,务必要将你召回仙界。你若执意不回,怕会背上违抗君命的罪名。到时想在这风景如画的雁荡继续躲清闲,只怕也不可能了。”


花梧闻言也不禁皱起了眉头,良久才无奈道:“我只是一介散仙,对仙族而言实在无足轻重,何苦对我的去留如此在意呢?”


“花梧上仙不必妄自菲薄,整个天界有几人修为在你之上?众人皆知你只是淡泊名利,与世无争。”


“……不过侥幸早些窥得天机罢了,岂敢妄称修为深厚。”


“此事众仙自有判断,”玄凌见花梧似有松动的迹象,不愿错过良机,忙把话题又绕了回来,“还是说说你何时与我回天界吧?”


花梧垂下眼眸,静默了一会儿,才望着玄凌认真道:“明日我就回天界向仙君谢罪。望渊庭一事劳你费心了……玄凌,请别再为此事耗费心神了。”


“你这是何意?”


“不妨与你说句实话。对于玄情仙子当年怒毁望渊庭一事,我非但不生气,反而深深感激她。若非如此,只怕我至今还下不定决心离开。”


“你是说……”


“对,我早就有回地界的想法。”


“为何?”


“因为这里有让我怀念的人与物……”


“……这里有让你怀念的人与物……那天界呢?望渊阁呢?即便那里不是你最初生长的地方,好歹也待了上万年,难道就没有一点值得你留恋的?仙界众人,情儿,我,难道就没有一个让你不舍的?”玄凌似是被戳到了痛处,忽然声音凄厉起来,咄咄地逼问花梧道。


“我明白你对我的关心与照顾,也很感念。可是唯心不可欺,无论玄情仙子,还是你,都无法成为走进我心里的人。”


“……”


见玄凌站着一直未再出声,花梧不再多言,转身正要离开,忽的听身后之人低声问道:“那谁能走进你的心里?”


花梧的步伐只有片刻的停顿,继而又沉默的走了开去。


“我问谁?”玄凌的声音陡然提高,愤怒地指着花梧肩上的苍鹰吼道,“是他吗?”


花梧转过身来,淡淡地看着玄凌,说道:“这并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他是神魔之子,是不容于六界的妖孽,你若与他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的!”


凤衔一对鹰眼眯成缝隙,冷冷地盯着玄凌,但奇怪的是这次他并未做出任何攻击性的举动。


花梧的手按在他的背上。


“他的来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是生是死,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劳上仙费心。更深露重,在下府邸简陋,就不留玄凌上仙了,您请自便。”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顶。


看着远去的背影,玄凌双拳紧握,咬牙喃喃道:“你一定会后悔的!”



离开屋顶后,一个清亮的声音凭空出现在花梧的脑海中:“没想到你会这样跟他说话。”


花梧转头一看,果然苍鹰一双金色的的眼睛正炯炯地注视着自己,不禁莞尔道:“大概是因为,偶尔我也会希望能像你一样去生活吧。”


“为什么是玄凌?”


“因为——我知道他不会相信我对那件事其实并不在意。与其叫他内疚,不如叫他觉得是我自己想要让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的。”


“为何不在意?”苍鹰有些懊恼,用自己的脑袋在花梧脖子上不停地挠着,企图用这种“酷刑”抗议花梧的回答。


“好好好,我说错了还不成吗,”没想到花梧果然笑着告饶道,“虽然我不在意,但是现在这样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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